用一生點亮「神光」的追光人去世了!追憶我國著名高功率激光技術專家、中科院院士林尊琪

▲林尊琪院士。

上海嘉定,中國科學院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的高功率激光物理聯合實驗室里,橫卧著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大型激光裝置。在十億分之一秒的瞬間,其迸發的能量相當於全球電網數倍。在自然界中,類似的物理條件只有核爆炸中心、恆星內部或是黑洞邊緣才能找到。這個被譽為「人造小太陽」的科學裝置被形象地稱為「神光」。

若在平時,一位高個的老先生常常沿著光的路線,從整個裝置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腦海中迴旋著一個個可能影響輸出性能的技術參數。

他就是中國科學院院士林尊琪。自1964年7月工作以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一道「神光」。在他的帶領下,神光II裝置實現了我國激光慣性約束聚變歷史上量和質的跨躍,進入當代國際最先進的高功率固體激光碟機動器的行列。

可林尊琪卻耗盡了一生心血,與世長辭。今年5月28日,他因病醫治無效,在上海華東醫院與世長辭,享年76歲。

他的同事,原上海光機所所長、現高功率激光物理國家實驗室主任朱健強說:「如果沒有林尊琪院士卓有成效的工作和踏實的作風,中國激光聚變事業不會有今天的局面。」

總指揮親自鑽到濾波器里裝設備

林尊琪接手擔任神光II技術總指揮的時候,是一個特殊的困難時期。當時,我國在神光I的技術基礎上開始研製規模更大、更為先進的神光II。在前期研製中,注意力過分集中在加大激光的能量上,結果裝置性能一直不穩定,造成元件頻繁損壞,遲遲不能達標。

所以,林尊琪必須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對構造神光II的數百套單元和組件做全面的檢測,從提高光束質量方面著手解決問題。

頂著巨大的壓力,林尊琪作為技術總指揮,對每個技術細節都要求極為嚴苛,科研人員私下稱他「倔老頭」。

林尊琪總在實驗一線不停地與科研人員進行交流,遇到無法說清楚的技術點,他就親自鑽到設備里去看。

▲林尊琪院士在一線。

他的學生周申蕾說,外形酷似圓柱的空間濾波器直徑不到0.8米,而林尊琪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他親自鑽到濾波器里裝設備,得在濾波器里爬三四米,一鑽就是幾小時。」

林尊琪曾經說過,神光II是一台高精密的實驗裝置,任何一個細小的環節,都可能影響整體的正常工作。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計的地基蠕動、震動變化,給由上百台精密設備組成的神光II造成了致命傷,會導致絕對不可以忽略的偏差。

聯合實驗室黨支部書記楊琳說,在林尊琪負責神光II精密化項目的時候,他就要求對很多原以為根本不會有問題的參數也必須全部監測。結果證明,真正的問題往往隱藏在「意料之外」。

只有對技術細節的精益求精,才能實現一整套大裝置的高效運行。2001年,神光II裝置以激光能量輸出指標在全球目前運行的同類裝置中排名第三,激光碟機動器主要質量性能水平跨入了國際前列的優秀指標完成驗收。一直到今天,神光II依然保持著高性能運行。

長期壓力巨大的工作,給林尊琪的健康帶來了傷害:長期冥思苦想帶來的神經緊張讓林尊琪必須依賴安眠藥才能入睡;他的免疫力也直線下降,皰疹、白癜風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永遠的白色「記號」。

我的全部人生已經交給了國家的激光聚變事業

上世紀六十年代,國際物理學界普遍將激光技術與核物理相結合,研製可控激光聚變裝置,我國也緊隨其後。面對發達國家的技術壟斷與設備禁運,王淦昌、王大珩、于敏等老一輩科學家身先士卒,率先開拓了我國激光慣性約束聚變研究(ICF)的新局面。錢學森曾說:「你們的事業是在地球上人造一個小太陽。」

林尊琪從他們的手裡接過接力棒那一刻,便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使命:「國家投入了這麼多,不做出點成績對不起國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國激光裝置核心元器件一片空白。「當時,每個人都知道這些『卡脖子』的問題必須要解決,可有誰敢輕易應承如此艱巨的任務?林老師挑起了這個重擔。」朱健強說。

從1993起至2000年,林尊琪作為863 ICF激光碟機動器單元專題專家組組長,組織領導了高功率激光單元技術領域的創新攻關工作,自主發展了我國驅動器發展十分必要和急需的高功率激光先進單元技術,使我國的大尺寸、高性能釹玻璃材料、大口徑KDP倍頻晶體生長及其高精度加工與檢驗等一批重要單元技術,達到世界先進水平,保障了「神光」系列先進激光技術研究工作進展。同時,他還組織了我國光纖光學技術,二元光學技術等一批ICF急需的相關前沿關鍵科學技術研究,促進了ICF驅動器工作的可持續發展。

為使我國激光聚變事業在國際競爭中站穩腳跟,以林尊琪為首席科學家,上海光機所高功率激光物理聯合實驗室拿下承建以色列國家激光裝置的國際競標,在談判的5年多時間裡,林尊琪親自前往戰亂不斷的以色列,並最終贏得了以色列人的讚譽;項目剛剛進入穩定,林尊琪又開始創辦專業英文期刊,搭建全球激光聚變學術交流平台……

當選院士之後,不少高校想請林尊琪「挂名」,他一律拒絕。他說:「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我全部的人生已經交給了國家激光聚變事業。」

▲學生去醫院看望林尊琪院士時,在他床頭髮現的「服藥方法紀事」,上書:我的任務尚未完成,我必須要有信心

卧倒病榻,他口授長信向國家建言

2018年春節前,林尊琪已經卧床不起。

周申蕾去醫院看望他,他從睡夢中醒來開口第一句話是問:「激光打了多少焦耳?」

周申蕾一怔,答:「5000焦耳。」

林尊琪用一絲無力而憤怒的聲音質問他:「你們怎麼做得這樣差!」

周申蕾彙報工作,當說到某一器件想用日本產品時,林尊琪又生氣了:「你們要幫助國內的上下游企業一起成長!」

5月,綠油油的爬山虎已經爬滿半棟實驗樓。五樓頂西邊的窗口,就是林尊琪的辦公室。他的日曆本上密密麻麻記錄著每日的工作安排:會議、研討、試驗……一直到病倒在床前,他每天清晨騎著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穿過嘉定明媚的晨光,到實驗樓下,一頭扎進工作。

「我們勸他休假吧,他不肯。」朱健強說。林尊琪的心裡憂慮著、焦急著,他只怕自己沒有了時間。

他憂心的是,我國的激光企業大多數屬於民營企業,規模較小,沒有掌握住核心的技術。「這等於我們的脖子完全卡在別人手上。」林尊琪說,「國內激光企業必須要加快自主研發,迎頭趕上國際先進水平,這樣我國激光技術的核心產業才不會受制於外國。」

2016年,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的林尊琪收到一封來自廣東某企業的邀請函。二話沒說,林尊琪拖著自己疲憊的身體就去了。周申蕾問他:「這企業沒一點核心技術,您為什麼非要去呢?」林尊琪長嘆一口氣:「這家企業市場基礎很好,我希望它能在核心技術研發上再多投入些,最終能有所成績啊!」

今年2月,已卧倒病榻多時的林尊琪思量再三,口授了一封一頁長信,並親筆簽下名字,送往國家有關部委,信中言辭懇切:聚變點火的國際現狀為我國帶來了機遇與挑戰,建議國家抓住時機,充分發揮神光II多功能激光裝置綜合平台優勢……

林尊琪的辦公室內,一幅書法大字橫卧在前:「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掛在林尊琪院士辦公室的書法作品「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如今,儘管「飛將」已逝,神光Ⅱ及其第九路裝置依舊保持著高效運轉,並一次次刷新我國在高功率激光研究領域的紀錄。年輕的科研人員們則將從前輩們的手中接過接力棒,繼續為實現我國激光慣性約束聚變研究作更大貢獻。

作者:金婉霞 許琦敏編輯:郝夢夷責任編輯:樊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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