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酷似張柏芝,失去雙腿11年逆風翻盤,活出燦爛人生......

純素顏,

因為下雨,頭上隨意罩了一個塑料袋,

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這張地震災區現場的照片在2013年春天廣泛流傳於微博。

汶川地震倖存者廖智戴著假肢奔赴雅安災區做志願者的故事,

載著這張酷似張柏芝的照片,流傳人世間。

後來的廖智呢,

汶川地震發生后4000多個日夜裡,她過得好嗎?

△廖智夫婦

停!停!停停停!

廖智,你怎麼還在笑呢,這個時候你應該是悲痛的,你要心情沉痛,你能不能難過一點。

2019年3月上海某酒店,某電視節目的錄製現場,導演向廖智做了一個不滿的姿勢,他希望眼前這個10年前從地震廢墟里爬出來的女人落淚述說地震經歷。

被埋在廢墟下,你是怎麼想的呢?

你10個月大的女兒去世了,你是什麼心情呢?

你截肢是什麼位置?可以掀起來看看嗎?

bla bla bla……

每年的5月,是廖智最想平靜的時候,切身親歷舉國悲慟的汶川大地震的她,很不想回憶那些黑暗的畫面,失去孩子、失去家人、失去婚姻,失去房子,作為舞蹈老師,她還失去雙腿……

但每年的5月,全國各地的媒體都湧向廖智,迫使她面帶沉痛的表情,一次一次又一次述說,相同的故事,相同的細節,說了10年了。

錄節目時,廖智沒有如導演要求落淚,她真的做不到。

落淚?

11年前那麼困難我都沒有落過一滴眼淚,現在生活這麼好了,為什麼還要落淚呢。

想到自己身邊那個目光時刻追隨自己的高大陽光的男人,還有一雙長得天使一樣的兒女,廖智說,我笑還來不及呢。

2019年5月11日,汶川地震11周年紀念日前一天,廖智在朋友圈曬出了一家六口的合影,留言說,弟弟(廖智的小兒子)居然8個月了……照片上,廖智夫婦、一雙兒女,還有年邁的父母,穿著同一款印有happy day字樣的T恤,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著歡樂的氣息。

正如廖智自己所言,苦難不是人活下來的理由,快樂才是。

△廖智夫婦

1

活著

廖智的故事,在世人眼裡是個悲劇,最多也就是勵志劇。

但她硬是把自己活成了偶像劇,還帶點喜感,準確說是笑中帶淚。

還是從11年前,那場改變她的命運也改變中國命運的大地震說起吧。

2008年5月12日,這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四川德陽漢旺鎮,一棟居民樓三層一戶普通人家,傳來歡快的笑聲。

一個10個月大的孩子在學步車裡趔趔趄趄走過來走過去,旁邊年輕的媽媽看著這一幕,被逗得哈哈大笑。

漢旺鎮是個很小的鎮,人口六萬人左右,位於山腳下,曾經被譽為全國一百個明星小鎮之一,小鎮有富饒的礦產資源,還有一個大型的機械加工廠叫東方汽輪機廠,因為這些天然優勢,小鎮居民一直是安居樂業,歌舞昇平。

攝影師老廖在鎮上開了一家照相館維持一家三口的生計,女兒廖智上了師範學校畢業回到小鎮的小學當舞蹈老師,像所有小鎮姑娘一樣,廖智工作沒多久就嫁人了。

廖智長得漂亮追的人多,這個20歲出頭的姑娘,被傳是漢旺鎮上的張柏芝,身材小巧,一雙跳舞的大長腿,皮膚白皙通透,五官精緻,嘴角邊一顆美人痣,笑起來春風蕩漾。

早早嫁人的廖智表面上過得很不錯,有車有房,很快生了一個女娃,鎮上人都很羨慕,但老廖發現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廖智笑了,有一兩年那麼久。

日子過得怎麼樣,23歲的廖智自己心裡最清楚,糊裡糊塗結婚糊裡糊塗生了孩子,她才發現這個家不是自己想要的,每天和老公開口都是用吵架的方式,唯一的安慰是女兒,女兒蟲蟲10個月大了,長得和她一樣好看,跟洋娃娃一樣。

為了把日子過下去,廖智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個舞蹈學校,5月12日,這個學校準備得差不多了,廖智原本和同學約好去海南玩玩散散心,但臨走前看著蟲蟲又不忍心,選擇在家陪蟲蟲玩。

那個下午,她吃完午飯,坐在沙發上看著學步車裡的蟲蟲,在她面前走過來走過去,那一刻,她彷彿看到生活的希望,日子還是會好起來的吧,好久沒笑過的她,大聲笑了出來。

2

地震

突然,廖智所在的樓房開始搖晃,她沒意識到這個搖晃意味著什麼,有一瞬間楞住了。

緊接著,她看到樓房的一半在她眼前分裂倒塌,樓上有人跟著一起掉了下去。

這是2008年的5月12日2點28分,汶川大地震發生了,廖智所在的漢旺鎮離地震最核心汶川只有一山之隔。

所在的居民樓迅速扭曲變形,廖智想到跑出去,但這個時候門已經打不開了,她腦子一片空白,抱著婆婆和孩子,三個人一起墜入黑暗。

廖智再見天日,是第二天傍晚,地震發生近30個小時后,她躺在送往醫院的卡車上,車上很多已經遇難的屍體,還有像她一樣還活著的人。廖智是她所在的居民樓400多名居民唯一的倖存者——孩子走了,婆婆走了,房子沒了,所有積蓄也都沒了。

這是生活開的一個玩笑嗎?前兩天的晚上,她還抱著蟲蟲站在窗口看著漆黑的夜,希望生活重新來過,現在蟲蟲那個軟糯的小身體也不在身邊了,她一無所有了。

車子開了10公里都沒有醫院接收,山色一片漆黑,和她被埋在廢墟下的黑一樣,漫無邊際。

斜坐在車上的廖智,看著自己露著骨頭、已經沒有感覺的雙腿,她意識到自己的腿可能也保不住了。

△《又見一簾幽夢》

廖智少女時期追過瓊瑤的《一簾幽夢》,覺得綠萍好美啊,她一個腿沒有了,我也是跳舞的,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腿沒有了,我一定會自殺。

但當23歲的廖智躺在德陽第五人民醫院空地上,醫生把手術同意書拿給她的時候,她毫不猶豫自己簽了字。她當夜就被推進了手術帳篷,截肢手術進行了整整一夜,麻藥推在她的脊椎上,她嚇得一直發抖。

整個手術過程她是清醒的,她聽到外面風穿過山谷的聲音,聽到手術器械和皮膚摩擦的聲音,她也聽到旁邊手術台上其他像她這樣的人痛苦哀嚎的聲音……

她想睡,又不敢睡,睡著了是不是永遠過去了。

△練舞

廖智再次出現,是手術兩個月後。

2008年7月14日,重慶世界小姐選美總決賽舞台上,她跪在一面大鼓上揮舞著兩根紅色的綢帶起舞,手術那夜,她挺過了那場沒有全麻的手術,從膝蓋以下,兩條小腿截肢了。

這個瘦小纖弱殘缺的身軀伴著大鼓音樂起舞的畫面,傳遍彼時國難當頭的全中國。

全國人民都被這個殘缺的小小身體迸發出的力量震撼,沒有人知道,廖智當夜被抱下大鼓,就被抱回醫院準備第二天二次截肢手術,當時住的帳篷漏水,震后經常下雨,她的傷口感染了。

△「鼓」舞

3

一舞成名

「身殘志堅?這個人真是我嗎?」

等廖智從第二次手術蘇醒過來,發現同病室的病友都在傳閱幾張報紙,上面都是她那個晚上跳舞的照片,然後文章里描述她都是「身殘志堅」這個她在課文里學過的成語,廖智覺得這個詞和自己太遙遠了。

「其實當時我參加這次演出,是因為這是展示我舞蹈的機會,我什麼都沒了,還是可以跳舞的,我愛跳舞,這個渴望是很強烈的,不會因為我沒有了腿就可以壓下這種渴望,這是展示我還是可以跳舞最好的機會,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僅此而已。」

不管廖智願不願意,她就這樣一夜為全國人民知了,她就成了身殘志堅的典型了。

△ 「鼓」舞

「姑娘,你就是廖智嗎?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你一定要多多宣傳我們漢旺啊,我們漢旺的災情非常嚴重,非常需要救援。」震后的一天,一位漢旺鎮的大姐走了10多公里山路、翻山越嶺徒步來到廖智所在的醫院,找到廖智。

大姐和廖智講述了廖智家鄉漢旺鎮所發生的一幕幕,學校的孩子很多去世了,開始還裝黑色的屍體袋,後來袋子不夠就挖一個大坑,集體埋了,大家沒有吃沒有穿沒有地方住,只能找個鍋像野人一樣燒點東西臨時填飽肚子……因為漢旺鎮人口集中,地震災情比地震核心區汶川還要嚴重,但因為信息封閉,當時外界都還不知情,導致救援遲遲跟不上,傷亡數字慘重。

聽聞於此,廖智和這位大姐抱頭大哭。

既然活著,就要為活著的人負責——廖智決定靠自己還有上台跳舞這個機會,把家鄉的災情傳遞出去,讓更多家鄉人得到救援。

接下來發生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媒體紛紛湧向廖智,湧向這個以舞姿振奮民心的無腿姑娘,湧向這個失去10個月大女兒的23歲媽媽,這個小小的身軀那一刻就是國難當頭的中國民心高昂的信號,她是希望,她是一束光。

當然這些都是媒體的描述,廖智想的是,每次介紹自己說我是來自德陽漢旺鎮的廖智,就可以把家鄉的災情傳遞出去了,小鎮姑娘廖智對家鄉有著很深的感情,所以對於媒體的採訪需求,她一律來者不拒。

很快,報紙上,電視上,各種媒介上,全國人民都認識到這個有著一張酷似張柏芝的臉、卻沒有雙腿的姑娘。

△舞台上

4

人性的恐懼

舞台上的光芒,並不會讓現實的生活變得容易。

2008年9月做了兩度截肢手術出院的廖智,面臨的第一個問題——養活自己,養活父母。

家裡的一切都在地震中全毀了,全家沒有吃沒有穿沒有地方住,她還沒有雙腿,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為了生存,只要有人找她演出,2008年9月出院,10月就去演出了,那時她都是被媽媽抱著推著輪椅坐飛機去各個城市演出,只要報銷機票吃飯她都去,能活一天算一天。

才開始,廖智並不知道參加商業演出是有酬勞的,每次她覺得對方包了她和隨行的媽媽的機票住宿,還有盒飯,讓他們把日子過下去就很好了。

有一次廖智媽媽做節目時看到別的嘉賓拿到一個厚厚的信封,她就上去問,是不是有勞務費?對方才說有的,但之前都沒有主動給過他們。

「可能覺得我們是災民,有飯吃就可以了。」

△戴著假肢練舞

至此,廖智媽媽才留了心眼,以後的商業演出開始提勞務費三個字了,但不管對方給三百、五百、一千、兩千都可以,也都不知道和對方議價。

經歷了大自然恐懼的廖智發現,其實人性的恐懼才是更可怕的。

就是通過這樣坐著輪椅、跪著傷腿跳舞,幾百幾千累積到的吃飯錢,在一次和其他人合作做殘疾人藝術團時,全部被騙了。

「我掏了12萬,那是我全部的錢,但是那個合作的人拿走我的錢,拿走我們演出的所有收入,跑了。」廖智欲哭無淚,四處求助無門。

路再難,都要自己去走,雖然現在連腿都沒有了。既然活下來,還是要把日子過下去。

為了謀得一份穩定的收入養活自己和父母,廖智在重慶一家房產公司企劃中心找到一份工作,重慶上坡下坡的特殊地形,讓她把假肢練好了。

練好假肢的廖智繼續燃起自己心中的小理想,她又去組建殘疾人藝術團,因為可以穿著假肢獨立出行,廖智開始一個人在重慶和成都兩頭跑。

那個時候廖智才意識到,作為殘疾人,出行是多麼困難。

2009年的重慶和成都火車站,都沒有無障礙通道,甚至手扶電梯都沒有,上樓梯時,廖智都是先把行李往上放一個台階,自己再走一個台階,連人帶行李摔倒多次。

有一次在重慶成家平火車站,有個很陡的坡,行李沒看好自己滑下去,把廖智整個人帶下去,啪一聲,廖智整個人隨著行李重重地摔了下去,下巴磕出一大塊疤。

5

為什麼我不能笑

身體的傷口是可以癒合的,但是心靈的傷口,她每年還要展示給全國人民看。

每年5月,廖智特別想安靜,但每年5月,廖智覺得自己都被當做展覽品被拉出來巡展。

5月前夕,媒體蜂擁而來,接著5月12日前後出現鋪天蓋地催淚煽情的文章和畫面,然後這些媒體又全部散場。

每年媒體出現和散場的時間,比月事還准。

「有的媒體還是很歡迎的,就像我和你真誠的交流,這是把我當成平等的人來看待,但這樣非常懂得尊重的還是很少數。」廖智和我說。

對於媒體,廖智是感恩的,起初通過和媒體的溝通緩解了她的情緒,有的媒體對她還是很友好的,而且通過這些報道,她被大家熟知,得到更多的關注,也得到更多的機會。

但是在很多媒體面前,她覺得自己是被提著線的玩偶,每次都要按照節目組的套路走,負責煽情負責催淚,每次給她選的舞蹈音樂都是揪心的,明明「我喜歡的是快樂、熱情、奔放的舞蹈」。

「他們總是希望把我塑造成他們想象的殘疾人的樣子,去催淚去煽情,可能這樣可以帶動收視率,達到節目組的要求,但那樣的我只是他們想象的,不是真實的我。」

真實的廖智其實活得挺好的,地震后前夫離開了她,2013年5月,她因為參加《舞出我人生節目》的錄製從重慶來到上海,認識現在的老公Charles——一位美籍華裔假肢技師,讓她終於可以穿上可以跳舞不會甩出去的假肢。

遇到Charles,28歲的廖智就遇到了自己的世界。

出生在中國台灣、成長於美國、畢業於美國杜克大學和西北大學的Charles,深愛這個雖然沒有腿但依然能穿著高跟鞋跳舞的女人,兩個人2013年5月第一次見面,第二年1月就結婚了,組成了廖智從小夢想的有愛沒有爭吵的家庭,很快又在2016年和2018年添了一兒一女。

廖智把新家安在上海,在老公Charles的協助下,她甚至可以穿著假肢跑馬拉松、攀岩、打球、游泳……日子過得比很多健康人還要健康。

可是媒體每年5月都要把她拽回2008年那段黑暗的廢墟時光。

10年了,每年媒體問她的問題都差不多,都是刨根問底她在廢墟中的感受,她失去女兒的感覺,截肢的痛等等。

記者:你那時怎麼怎麼樣,是不是不想活了?


廖智:沒有啊。


記者:你那會年輕,現在想起來是不是特別難過?


廖智:我現在根本不想這些事了。


最後記者還是總結,那時你太年輕了,很多事情你還是沒反應過來。

每次每次,媒體都是這樣把廖智的思路往他們既定的套路上引。

「為什麼我的人生是你來寫劇本呢?」這讓廖智很抗拒也很無奈。

「有的媒體來找我就是完成任務,來了就是擺開架勢拍一通,和我沒有任何前期的交流,一張沒有撲克臉,然後直接就是錄製節目。」當她說,我想聊聊現在的生活,記者就把她的話題引開,我們還是先聊聊過去吧。

」有些細節我也不記得了,過去這麼多年了,我不記得了,也不想去記得,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為什麼每次非要去掀開我的傷疤,把我的傷疤拿出來給全國人民看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次廖智在採訪的時候笑了,對方居然斥責她,你這是虛偽的笑,我看你能笑多少年,你的快樂是不人道的,你忘記了背後那麼多遇難的人群。

面對這種苛責,廖智只能選擇沉默,但內心是一千個草泥馬在奔騰。

你們要我要怎麼樣呢?我從此就背負著這些逝去的生命的重擔嗎?從此我就不能笑嗎,笑就是一種罪惡嗎,我一生就不能快樂嗎,我快樂就是褻瀆逝去的生命嘛?

日子要往前走,你們有沒有想過,那時23歲的我連笑都不笑,我能活到今天嗎?

如果我這樣整天悲戚戚的,我父母怎麼活?我老公怎麼活?我現在的孩子又怎麼活?他們也活不下去的。

我那麼困難都沒有哭哭泣泣的,現在過了11年了,我生活這麼好了,更不可能哭哭泣泣的。

廖智和我說,其實她很願意分享,但她希望聊些正在進行時的東西,一些可以激勵社會的東西,而不是總是過去式,不是總被拉出來賣慘賺眼淚。

「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廖智說,自己有父母有老公有子女,要對他們負責,要為活著的人負責,就是要把日子過下去,從一開始到現在,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把日子過下去,把日子好好地過下去。

「不是人生經歷了一個災難,就抱著那個災難天天躲在角落舔傷口,這種人能帶來周圍的人什麼呢?就是無盡的痛苦,把所有人拉進深淵。「

「我經歷了深淵,就知道深淵有多可怕,所以我才不想把人拉進深淵,我才想到跳出來,走到陽光里來。這就是我最簡單的想法。「

6

別再來揭我的傷疤了

「還有一點我特別不想在媒體面前提到的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廖智說,這麼多年了,別再來揭我的傷疤了。

「我不想一直去想,一想到就會流淚,這確實會撥動到我心裡最柔軟的那根弦。」

曾經,女兒蟲蟲是廖智唯一的生命寄託。

地震發生前,廖智陷在婚姻泥潭裡無法自拔,就是靠著女兒給她一點點生活的盼頭,讓她積極和同事合夥開舞蹈學校,希望好好賺點錢把日子過下去。

蟲蟲很愛笑,廖智心情不好跟她聊天,還不會說話的蟲蟲就看著媽媽,廖智就會幻想,這是告訴媽媽,你說得有道理,我支持你。

地震當天,也是因為不忍心撇下蟲蟲,才臨時放棄了和同學去海南的旅遊,選擇呆在家裡和蟲蟲玩。

地震發生時,她本能去找女兒,蟲蟲在婆婆的懷裡看著她,不哭也不鬧。

一起被埋在廢墟下,她大聲呼喊女兒的名字,聽不到任何回應,伸手去摸孩子,婆婆告訴她,蟲蟲睡著了,她不敢去拆穿這個謊言。

在那片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廖智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她試著張了幾次嘴,最後唱了一首《鈴兒響叮噹》,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就一直一直唱著蟲蟲喜歡聽的歌……

有很長一段時間,廖智眼前總有一個鞋櫃晃啊晃啊,因為當她壓在廢墟里得知女兒去世的那一刻,眼睛就長達幾個小時盯著不遠處的一個鞋櫃,那個鞋櫃沒有被壓碎,完好地在一臂遠的地方,她就很後悔很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把女兒塞進鞋櫃里呢?這樣她就可以被保護起來了。」

這些畫面,廖智不忍自己再去想象。

「我真的不想總是去想她,這種情緒是我自己要去消化的,每年7月19日,就是我第一個孩子的生祭,我老公都和我一起給孩子過生日,我也和我現在的女兒頌頌說你有個姐姐,她幾歲,她長什麼樣,但這是非常私人的,我只想在我最親愛的人面前消化,為什麼要我當著這麼多陌生人舔我的傷口,這是對逝者的不尊重。」

讓廖智更無奈的是,這種節目放出來,網路就有很多評論說,你怎麼講到女兒的時候都沒有表情?你不傷心嗎?你太無情了……等等等等。

「我為什麼沒有表情,是我想快點跳過這一段,我不想當著陌生人的面講自己內心最深角落的痛。可是有的記者就是要追著不斷不斷追問,目的就是讓我流淚。」

有一次廖智去錄製的央視一個節目,節目前期廖智都說了這部分不要提,但節目進行時還是被追問,幾個導演過來和她說你要怎麼樣怎麼樣,就是給她洗腦,讓她不得不配合。

節目結束后,廖智給節目組發了一段很長的簡訊,告訴對方「這樣讓我很不舒服,這是在利用我的女兒利用我們母女的感情,她在我心裡最深處最寶貴的角落,是屬於我個人不是大眾,不需要面向公眾去舔這個傷口。」

回家的路上,廖智越想越傷心,身為母親,沒有保護去世的女兒那一點點尊嚴,眼淚一直流。

廖智非常想念地震中去世的女兒,但總有人斥責她不提女兒是不是把女兒忘了,「我說我要哭給你看嗎?不需要,我哭給你看,是作秀。我自己對她思念來源於我內心的深處,我不需要把它呈現出來,我有悲傷的權利,但不代表我要悲傷給你看。」

「很多東西越深在裡面,會形成一種力量,會讓我知道怎麼來珍惜現在的孩子,怎麼去愛她。」

現在的廖智已經是一雙兒女的媽媽,2014年和Charles結婚,2016年9月生下女兒頌頌,2018年9月又生下第二個孩子。

△一雙兒女

「這是我對上一段感情最大的回饋,就是當我失去了以後,我真正從上一段感情當中得到的很有靈魂、很有力量的東西,當我再次擁有的時候,我真的很珍惜,我知道怎麼去把握。如果說我每天哭,可當我再擁有一個孩子,我還是不知道怎麼珍惜她,這樣也是愧對上一段感情的。」

△2019年春天,帶著一雙兒女在上海

廖智不想去煽情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為什麼要一再撕開傷疤給你們看?為什麼要去煽情,難道就為了激起大家對一個地震中的母親一個殘疾人的同情嗎?

△2019年3月,帶著兩個孩子在重慶

「這是在傳遞錯誤的價值觀。「廖智說,如果殘疾人只能活在同情中,活在卑微、唯唯諾諾的狀態里,存在的價值就是被同情,殘疾人作為一個基本的人,他的尊嚴呢?自身的價值在哪?」

「我是陽光的,我是快樂的,這才是真實的我,這才是我要表達的。有些傷口是我自己去癒合的,和大眾沒有關係。」

7

中國殘疾人為什麼都不出門

如果現在媒體採訪你,你希望對方關注你什麼呢?我問廖智。

「我希望媒體更多去關注整個殘疾人群體。」

「大家看到像我這樣的,好像已經成為一個標籤、一個標榜的對象,你活得多麼好,但是背後還有很多,你不知道他們活得多麼凄慘,無法面對自己人生。當他們看到自己殘缺身體,又得不到幫助時的那種絕望,你是無法體會的。」廖智說。

廖智跟Charles在上海做截肢者聚會,就發現很多殘疾人、截肢者還用著最古老的假肢,事實上假肢技術已經更新換代了很多,但是大家並不知道,這些資訊在中國民眾中是封閉的,而且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去尋求幫助。

信息封閉,心理更封閉。在中國一直以來對殘疾人的印象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很沒有尊嚴、沒有獨立性。

為什麼在西方國家,殘疾人都可以活得很陽光的,可以找到合適的工作,結婚生孩子,活得和健康人沒兩樣,為什麼在中國,殘疾人就是只能呆在陰暗的角落裡呢?

△廖智和她的朋友

中國有8000萬殘疾人,但是你看到大街上除了乞討者,還能看到殘疾人嗎?

」中國殘疾人不敢出門,不願意出門,原因很多,但整個國家無障礙設施不到位是個很大的問題。「廖智說。

現在的廖智確實活得看似比很多健康人還要健康,可以和老公Charles一起跑步、打球,游泳,旅遊,登山……但廖智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她很怕出門上廁所。

△2013年在雅安做志願者

2013年4月廖智去雅安地震災區做志願者,有一次要上廁所,當地小姑娘把她帶到一個坡的旁邊,種滿了油菜,她掀開和廖智說,你就在這裡,你就躲到裡面蹲下去,你蹲下去一點,你蹲下去一點就行了。」那個小姑娘哪裡知道戴著假肢的廖智不能蹲下,因為裝假肢,只能蹲90度。

只能蹲90度的廖智出門很難找到無障礙廁所,就算今天,在她生活的上海,她都很難在商場在餐廳在景區在公園找到無障礙廁所,很多就算有無障礙廁所,也是關著的,廖智經常去上海徐匯區一個商場,發現那個商場的無障礙廁所一直貼著紙條「維修中」,去了多少次都是維修中。

很多時候,出門的廖智只好選擇不喝水,來避免這些尷尬。

這讓廖智切身體會到,在中國,身為殘疾人,真是舉步維艱。

事實上現在的廖智看上去已經不算殘疾人了,她可以穿著假肢自如行動,但因為殘肢很短,膝蓋的伸縮還是沒辦法做到和健康人一樣,上下樓梯還是有點困難。

作為一名家庭主婦,廖智每天要接送女兒上學放學,在地鐵站找不到無障礙通道,都是讓女兒下寶寶車,她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拿著寶寶車走手扶電梯。

「2008年地震后,國家已經很重視無障礙設施的建設,但是整個社會跟上去的速度還是很慢。」廖智說,無障礙衛生間、無障礙通道、殘疾人停車位都不到位。

」包括很多盲道在中國各個城市幾乎就是擺設,很多盲道走著走著就是一堵牆,難怪網上有說殘疾人通道只會讓殘疾人更殘疾,其實真不誇張。「

「為什麼中國殘疾人不出門,就是不方便。」廖智說,她在國內每次機場安檢都被要求進一個單獨的小房間脫掉假肢,工作人員再把假肢拿出去過一遍安檢再還給她。

「我在美國、加拿大、日本還有台灣,過安檢都不用脫掉假肢。「廖智和我說,北美機場有一種機器提供給假肢穿戴者站上去就可以檢查,台灣只是測一下防爆,也並不會要求取掉假肢做安檢。

歐美的無障礙設施相比中國確實人性化很多,有一年廖智還沒裝假肢坐著輪椅去北美參加義演,在美國機場上飛機時,登機口不是直接連接廊橋,從飛機上伸出一個升降機,她直接坐著輪椅升到艙門口,再有工作人員推進去,整個過程是不用走路。

「不知道國內飛機有沒有這樣的無障礙設施,至少我沒有遇到過。 」

但她也看到這個國家在進步,」我在上海和重慶機場都看到有母嬰室和無障礙衛生間哦。「

她出門看到這類設施就欣喜地給我發微信。

「中國的殘疾人群體是封閉的,外界了解甚少,其實他們的思想都是很正常的,他們一樣渴望正常的生活,國家無障礙設施建設要跟得上,民眾這方面的意識也要提高,要鼓勵殘疾人走出來,找到生活自身價值,也回饋給社會更多的價值。」

現在的廖智,更多希望為殘疾人群體爭取點什麼。

「我是幸運的,因為跳舞一開始就被關注,一直獲得很多人幫助,假肢一直有更新,現在又有老公幫我。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我這麼幸運,就是有一個使命,去幫助這些跟我有共同命運卻沒有機會得到幫助的人。」

△演出中的廖智和她的朋友

8

不能「將就」的人生

人生其實就是一場賭博,有的人把廖智活得這麼好歸因為幸運,但廖智覺得自己是不將就。

「不能妥協!不能將就!」廖智勸誡自己所在的殘疾人群體,不要放棄自己,別人都已經小看你了,你還將就還妥協,那麼你的人生就徹底賭輸了。

「我們這個8000萬的群體有1/10能在社會上做出點樣子,整個社會對這個群體的看法就不一樣了,社會也更願意把資源花在殘疾人身上,你才可以去實現你應該有的價值。」

有一次廖智去國外裝假肢,一位荷蘭的假肢技師就問她,你要游泳嗎?你要跑步嗎?廖智驚訝地說我可以嗎?當然啊,「你都可以,我都可以幫你實現。」荷蘭的假肢技師說。

但廖智第一次在中國裝假肢,問假肢技師,我能穿短裙嗎?對方就說,算了,穿裙子你就別想了,多這樣了。

「這個社會,隨處釋放給殘疾人的生活觀就是隨便,將就,放棄,無所謂。缺失對一個生命基本的尊重,殘疾人也是人,也有自身存在的價值,也應該得到最好的。「廖智說。

截肢后的廖智想買雙靴子,連親人都不理解,你都沒有腿了,還臭美啥啊,但廖智就是要臭美。

為了找到一雙可以穿的靴子,廖智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跑遍了重慶市所有的地下商場,為了穿一雙有跟的鞋子,就想盡辦法拿著螺絲改刀把假肢擰開拆掉,重新組裝,想辦法怎麼把它弄得可以穿。

最終她贏了,她穿上了靴子,再後來,別說靴子,她都能穿高跟鞋了,有一天,她在微博上曬了一張圖,家裡一堆高跟鞋,她略帶得意地寫道——我的小腿,我做主了。

廖智和原來的丈夫離婚後,大家都勸廖智隨便找個人嫁了,能有人要就很好了。

「他們希望我有個依靠,希望有人照顧我,但我不是想找個人來照顧,我是想找一個平等的人共同生活,我不希望過於依賴一個人,我也不希望對方把我當成受害者,當做一個可憐的對象。」

「我就是不將就,我寧可孤獨一生也不會將就嫁個一個和我沒有心靈共鳴的人,最後我就遇到了Charles,我現在的人生就是不將就換來的。」

「如果Charles沒有我,還是會過得很開心,可是我沒有Charles,會很孤單。」廖智和我這麼說。

△走累了就在老公腿上坐一坐(請注意老公寵溺的小眼神)

廖智希望通過Charles的技術,她的經歷,能夠讓更多的截肢者,身體有殘缺的人,能夠過有尊嚴的生活,能夠自信地活著,陽光地活著。

「希望在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地區,更多關注到殘障人群的需求。」這是廖智和她的先生、假肢技師Charles共同的夢想,所以今年3月,她將整個家庭搬離上海,回到重慶。

」我對我先生的技術非常有信心,他有一雙魔術師的手,他給我裝的假肢,在我懷兩個孩子的過程當中,都沒有更換假肢,我沒有坐過一天的輪椅,兩個孩子都是順產,我都要感恩他,幫我做了一雙很適合我的腿。」

△孕中旅行

「我希望他的技術可以幫助到更多像我這樣的人群,未來怎麼樣,我們也不知道,只能努力,希望未來這件事情可以做得更好。「廖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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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供養

6年前,2013年春天,廖智為了得到一個跳舞的機會獨自一人拖著一雙假肢從重慶來到上海。

6年後,2019年春天,為了幫助更多像她一樣的殘障人群,廖智選擇重新回到重慶,這個時候,她身邊多了一個和她有著同樣夢想、可以給她愛和鼓勵、目光時刻追隨她的男人,還有一雙可愛的兒女。

△2019年3月搬家回重慶

我和廖智最後一個見面,是她即將從上海搬去重慶的前一天,那天,舊金山一家華人電視台去她在上海的家拍攝她,她畫著淡妝,一身碎花的短裙讓34歲的她看上去恍如重回花季。

「廖智,到時間了我們要去接頌頌(廖智的大女兒)了。」

節目一結束,廖智媽媽就催她。

我和廖智還有她媽媽三人從附近的幼兒園接到頌頌,再站在路口通過滴滴叫了一輛車。

司機找不到定位,廖智一邊在電話里和司機耐心說具體的位置,一邊用腳踢了一下手裡的童車使之合攏便於攜帶,手裡還拿著頌頌在幼兒園收拾的一大包衣物。

我和廖智說,我來吧,不用不用,你手裡已經有一個包了,她指了指我拿著的小包,「你這麼遠來陪我們,已經很辛苦你了,不要讓你老公覺得我們沒照顧好你。」

此刻在廖智面前,習慣於被照顧的我依然是被照顧的那一位。

車子來了,廖智走到車后麻利地掀起車子後備箱,把童車和衣物放入再抱著女兒坐進車內,整個動作流暢快速。

在車內,頌頌坐在廖智的腿上,母女一起做著遊戲,笑成一團。

頌頌手裡的玩具掉了,我探下身去撿,無意中觸碰到廖智的小腿,僵硬,沒有溫度。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其實她和我,還有這點不一樣。

11年前,開始學穿假肢的時候,廖智痛得恨不得一把火把假肢燒了,但想想痛是一定的,要麼就是心靈,自尊的挫敗和疼痛,要麼就是身體的痛,總要面對一樣,就先面對身體的痛吧。

11年後,她的身體和心靈都不痛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4000個日夜過去了,在這個被愛供養的家裡,廖智說自己睡著都能笑醒,雖然兩人偶爾也會吵架,但吵完還是很傻很甜地笑。

有一天,老公坐在地上陪二寶玩,玩著玩著,突然老公眼睛紅紅地看著廖智,這是我們的兒子耶,以後他可以幫你推輪椅、背著你、照顧你。

廖智大笑,我才不需要兒子背著我照顧我呢,我要健健康康的、身體硬硬朗朗的,等到你老得走不動了,我來照顧你,推著輪椅帶著你,看花,看草,看全世界的風景。

最後我問廖智,為什麼你經歷這些還這麼喜歡笑呢?

廖智的回答是這樣的——

其實,在地震之後也有很多空間可以抱怨。


但是我每一次都會跟自己說,


你想一想,你是多麼不可思議地活了下來。


我記得我出來看到一朵花,看到一隻鳥,都會感動得想掉眼淚。


這一切差點就跟我失之交臂了,就永遠見不到了,但是現在我還見得到。


我看到雨後樹葉被雨澆過後變得特別綠,我就哭了。


我就想,其實我的生命就像是這樣,本來臟髒的有灰塵,被雨水澆灌了以後,又變得青綠青綠的,充滿了生命力。


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所以就多去想想自己有什麼,少去想想自己沒什麼。


這麼想想,就笑了啊。


△網友給廖智畫的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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