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中國父母遺棄了我,美國養母讓我不要忘記根在中國

我叫倪春美,英文名Chunmei,生活在美國紐約州。1996年初,剛出生不久的我被人遺棄在浙江義烏赤岸鎮派出所門前,一位警官將我送到了義烏福利院。六個月後,在象徵著團圓的中秋節,我被一位從美國遠道而來的單身媽媽領養。她把我帶到國外過上另一種生活,也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1999年夏天,紐約州伊薩卡城,我和美國媽媽的合影。

領養我的美國媽媽名叫Peggy,當時45歲,在著名的IBM公司做統計工作,算是中產階層。在她三十多歲的時候,深愛的未婚夫因為癌症去世,她本想從這件事中走出來,重新組建家庭,卻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伴侶,所以決定自己領養一個孩子。

那時候中國政府剛剛開放外國人領養渠道不久,這項政策讓我的美國媽媽看到了希望。經過申請與準備,1996年秋季,她和十幾位有領養需求的美國人組成了一個lucky group(幸運團,寓意她們是幸運的媽媽)一起坐飛機到上海,之後又轉乘大巴車來到義烏福利院,在那裡第一次和我相遇。

在福利院,她給我換上了新衣服,舊衣服後來被帶回美國洗好收藏起來。

美國媽媽告訴我。她第一次見我的時候看到我很瘦小,頭上還長了膿瘡,據說是因為睡硬板床導致的,似乎並不健康,但她還是一眼看中並接受了我。

福利院的人跟她說,我被發現的時候身穿一件帶有卡通熊貓圖案的黃色嬰兒服,身上塞著一片長方形的紅紙,上面寫著我的出生日期和名字「春美」,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信息,姓氏、籍貫、在哪裡出生的一概不知。

這是寫有我個人信息的紅紙,現在仍然由美國媽媽保存著。

那個年代,義烏福利院給所有孤兒都起了一個共同的姓——「倪」,因為當地方言「倪」和「義」發音相同,漢字拆分之後,「倪」還代表「人民的孩子」。為了尊重福利院和我親生父母的意願,美國媽媽決定放棄她為我挑選的幾個英文名,保留了春美這個名字,後來到美國也沒再取別的名字,只加了她的姓,這在被領養的孩子中是極少數。

1996年,美國媽媽和福利院工作人員在辦理領養交接手續。

領養我的時候,美國媽媽作出承諾,說一定會尊重我出生國家的文化,尊重我的根。事實上,這麼多年來她也是這麼做的。為了讓我熟悉中國文化,每年春節、中秋節,她都會給我穿中國的傳統服裝,還帶我去其他領養家庭和中國小朋友一起過節。

1999年秋季,美國媽媽帶我去參加領養家庭聚會。

我的美國媽媽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她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我。雖然我沒有美國爸爸,但並不缺少來自家人的愛。美國媽媽依然和未婚夫的父母來往,每年都會帶我去看望他們。所以我既有外公外婆也有爺爺奶奶,他們都很喜歡我,絲毫沒有因為我是領養孩子而少一份關愛,在大家庭里,我也有很多血緣不同、人種不同的表兄妹。

1997年,美國媽媽帶我去奶奶家過聖誕節。

從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因為我和媽媽看上去很不像,連膚色都不一樣,明顯不是一種人。美國媽媽並不介意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相反,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主動給我講當初領養我的過程。她說,我的親生父母可能是因為生活狀況不太好,出於愛不得已我把送給別人,希望生活會好一些。

為了讓我理解這種身份,她在我的房間里貼了一首名叫《母愛橋》的詩,詩里寫道:未曾謀面的兩個女人,一個你並不記得,另一個你正喊著媽媽;兩個不同的生命成就了你,一個是你的啟明星,另一個是你的太陽;一個賦予你生命,另一個教會你生活;一個使你需要被愛,另一個使你擁有愛……詩的最後寫到了很多領養孩子會產生的疑惑:遺傳還是環境,是哪一個塑造了我?答案是:都不是,它們只是兩種不同的愛。

貼在我房間里的詩。

那時候我上小學,雖然能看懂這首詩的文字,但並不太理解背後的意思。美國媽媽告訴我,親生父母是愛我的,他們給我取的名字都是很美好的字,春天的春、美麗的美。但那時候我卻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因為覺得美國人覺得讀起來太麻煩了,不好發音。

在學校里,有的小朋友對我的身份感到奇怪,會好奇我為什麼是被遺棄的孩子,父母是不是不喜歡我。幸運的是,我基本上沒有因為身份問題遭遇過歧視或是被欺負。因為美國媽媽的愛,健康成長的我性格開朗,很愛微笑。

2000年,美國媽媽帶我去康奈爾大學附近的中國飯館過春節。

後來慢慢懂事了,我開始有一點自卑,覺得其他朋友的父母都喜歡他們的孩子,努力培養他們,我卻被親生父母遺棄。我曾想過1000種他們不要我的理由,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哪裡不好,卻始終想不通到底因為什麼,只能默默難過。

美國媽媽為了理解我的想法、更好地開導我,買過很多有關領養兒童的書,也會讓我看一些介紹中國社會文化背景的書。我記得其中一本有寫到上世紀90年代中國是什麼樣的,比如中國人喜歡吃米飯,喜歡騎自行車,有些人有重男輕女的想法,因為家裡貧窮,所以那個年代有不少女孩被遺棄了。我從書中知道,有些父母遺棄孩子並不是因為不愛,可能是他們養不起,為了孩子被更好的家庭收養,所以才遺棄。

我家裡有關領養兒童的書,有些講的是像我一樣來自中國的孩子。

能夠被我的美國媽媽收養,確實是一件幸運的事。她給提供很好的生活條件,賦予我足夠的愛,讓我接受好的教育。繪畫、音樂,這些藝術我從小都有接觸。

家裡有一架鋼琴,我有時候會和小夥伴一起學著彈。

知道我在心理上因為自己的身份難過,美國媽媽很支持我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在很多中國人看來無法理解,但她認為,愛就是愛,不需要從兩個中挑選一個,把兩個人當成比賽對手,多一份愛對我來說會更好。這可能是中美文化不一樣導致的,我身邊很多領養兒童的父母都支持孩子學習出生國家的語言文化,如果孩子們想見親生父母,他們會支持,不想的話也不會強迫。

2014年,我的第一次中國之行,這是和美國媽媽在機場拍攝的。

高中畢業的那個假期,美國媽媽特地陪我回到中國尋根。我們先去杭州的一家福利院做了兩個星期志願者,陪那些像我小時候一樣的孩子們玩耍,後來回到了我被發現的城市義烏。義烏比我想象的熱鬧很多,因為小時候一直被告訴我是在一個貧窮的地方被遺棄的,但去了之後發現那裡變得很不一樣,我聽說它是很有名的做小商品的地方,被叫作世界工廠。

我和媽媽在赤岸鎮政府門前的留念照片,這個小鎮是我被發現的地方。

我們去了鎮政府、派出所和福利院,向工作人員詢問我的身世,但都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以前在紙上記錄孤兒信息,後來才把資料轉錄到電腦上,我的資料很有可能在那個時候丟失了。

在義烏,有人請我們去家裡吃午飯,並邀請了幾個曾經遺棄過女兒的媽媽來看我。其中一位說看我的照片就覺得我不是她女兒,但還是想當面確定一下,她看了我一兩秒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很難過。

這次尋親之旅,讓我知道不能隨意批評別人,因為那個時代的情況和現在特別不一樣,可能我們無法理解當時的生活怎麼樣。所以我更想找到親生父母,了解背後的原因。

2014年,義烏電視台採訪我的尋親故事。

為了讓更多人幫我提供線索,我接受了當地電視台的採訪。那時候我不會講中文,只會說是、不是、我叫春美、我愛吃雞蛋這樣簡單的話,和中國人交流,必須要請別人一句一句翻譯。從義烏回國之後,我還想繼續找親生父母,但心裡覺得幾乎不可能找到了。所以不如先學好中文,了解更地道的中國文化,理解中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美國排名第二的私立女校史密斯學院,專業選了數學,雙學位選了中國語言文學。

中文對我來說很難,為了快點提高中文水平,暑假的時候我也在學,除了史密斯學院,我還去美國的明德學院、漢密爾頓大學上過中文課。

中文課上,我為同學們介紹中國書法的歷史。

2016年大二的時候,我代表史密斯學院參加了一場五校聯合中文演講比賽。我的演講題目是《我學中文的原因》,表達了我的一些觀點,比如有的人覺得美國人不應該領養中國孩子,因為他們會丟掉中國的語言文化。我就拿自己舉例,說明我和領養媽媽都很尊重出生國家的文化、語言、傳統。最後,我得了中級水平的第二名。

演講比賽的名單和題目,白色標註處是我。

為了能來中國,我努力考出好成績,拿到了獎學金項目,大二暑假來到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參與暑期項目,大三在首都師範大學交流一個學期。我去了天壇、長城,還去西安看了華山、大雁塔和兵馬俑。在中國,我尤其喜歡去博物館看以前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雖然文字介紹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但都會仔細看,那些文字所講的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在天壇旅遊時的照片,我手裡拿著一把中國圓扇。

在中國學習,我有很多老師可以請教,中文水平提高了很多,已經可以和別人日常交流。我很喜歡中國的書法藝術,也觀賞過茶藝表演、品嘗過很多地方的傳統美食。

在北京的公園看到有爺爺在寫毛筆字,我也去湊熱鬧,寫了一個「美」字。

2017年交流期間,我在朋友的陪伴下又去了一趟義烏。每次到義烏我都很激動,心想:哦!這是我出生的城市。我們晚上出去逛街,看到商店都是開門的,我在美國上大學的時候住的地方晚上幾乎沒有商店營業,義烏讓我很意外,店主也和美國人不一樣,他們很喜歡和我說話,所以我很開心。

義烏的小巷子有中國南方特色,我特地請朋友幫我留影。

這次回義烏,我去了一些地方向人們詢問線索,卻依然沒有收穫,只能先留下自己的DNA信息。很多人知道了我的事,勸我不要太執著,要順其自然。但我的心沒有辦法說服大腦,找不到父母,我可能會怪自己不夠努力,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做出讓父母喜歡我的事情,所以可能會一直找下去。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可憐,但我就是這樣的人。找不到他們,我怕自己會一直心碎。讓人遺憾的是,直到我交流結束回到美國,仍然沒有收到跟親生父母有關的消息。

2018年5月,從中國回來一年後,我從史密斯學院畢業了。

在美國,大學畢業就意味著不能再待在家裡,因為父母想讓孩子們更獨立,讓他們自己去找工作、去交朋友。我有幾個同學大學畢業的時候,父母就要求他們出去住,想住家裡需要交房租。這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一位朋友就因為找不到很好的工作,父母也不讓他住在家裡,只好去別的國家教英語。

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所以美國媽媽讓我在畢業后留在家裡多住了一年,繼續上短期課程、考證書,直到找到好的工作。2019年,我終於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是在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實驗室研究員。

2019年,我入職哥倫比亞大學,這是在學校圖書館門前。

能在大學工作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我可能會把這份工作經歷寫進簡歷里,繼續讀研究生、讀博士。我對短期在中國工作也有點興趣,可以待兩三年,但一切都還沒有具體的計劃。如今,我和美國媽媽都住在紐約州,相距四五個小時車程。平時我們很少見面,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她一個人在家可能會有些孤單,但在美國,父母就是不會和孩子住一起,因為我要工作、也有自己的生活,這和我們之間的愛不矛盾。

去年12月,有人聯繫我說找到了我的親生父母,從那人提供的照片來看,我和他的女兒真的長得太像了,大家都以為這次成功了,紛紛恭喜我,但1月DNA檢測結果出來后,發現我們不是親屬關係。那時候我特別沮喪,美國媽媽就打電話讓我回家待上幾天,想要好好安慰我。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也曾回家和她一起住過一段時間。我很愛她,如果可以請假,我計劃下下個星期回去看她。

2019年12月,我在大學舞蹈比賽現場的表演照片。

美國媽媽培養了我對生活的熱愛。以前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就喜歡交誼舞和拉丁舞,工作之後還堅持跳,一個星期差不多要跳7個小時,曾代表哥倫比亞大學參加過舞蹈比賽。但現在美國疫情嚴重,法律規定不允許在室內進行這樣的運動,所以我最近有時候玩空中吊環,有時候騎自行車,上網的話喜歡看跟有關中國的新聞,因為心裡一直沒有忘記尋根的事。

7月初,我在中國的社交平台上發布了一段準備半年時間才製作好的視頻,講述了我的身世和尋親故事,很多網友看到后幫我轉發,給我提供找人的辦法。

我錄製的尋親視頻截圖。

有一些人看到視頻后勸我不要再找親生父母,因為他們「不配」,只要好好對待美國媽媽就夠了。我很感謝他的關心,但不認為我的親生父母不配,配不配誰也不知道。在現實中,領養孩子的父母跟親生父母一樣,也有好有壞。我不能說自己的親生父母是好還是壞,他們可能只是普通人而已,作出選擇是因為有很多別的原因。

我很擔心爸爸媽媽當時是未婚先孕,後來都有了另外的家庭,所以不敢認我,我的消息在網上也已經不少了,不知道為什麼遲遲不見他們聯繫我。我想對他們說,即使不能與我見面,也請看到消息后發信息聯繫我,讓我知道這麼多年你們過得怎麼樣。

你們的孩子現在長大了,生活過得還不錯,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在這短暫的生命中找到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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