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質量的忙碌,比懶惰更可怕。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

自然界事物都有一個節奏。

脈搏一起一伏,呼吸一進一出,筋肉一張一弛,以至日夜的更替,寒暑的往來,都有一個勞動和休息的道理在內。草木和蟲豸在冬天要枯要眠,土壤耕種了幾年之後須休息,連機器輸電燈線也不能晝夜不息地工作。

 

世間沒有一件事物能在一個狀態維持到久遠的,生命就是變化,而變化都有一起一伏的節奏,跳高者為著跳得高,先蹲著很低。

 

演戲者為著造成一個緊張的局面,先來一個輕描淡寫;用兵者守如處女,才能出如脫兔;唱歌者為著要拖長一個高音,先須深深地吸一口氣。

事例是不勝枚舉的。世間固然有些事可以違拗自然去勉強,但是勉強也有它的限度。

 

人的力量,無論是屬於身或屬於心的,到用過了限度時,必定是由疲勞而衰竭,由衰竭而毀滅。

譬如弓弦,老是盡量地拉滿不放鬆,結果必定是裂斷。我們中國人的生活常像滿引得弓弦,只圖張的速效,不顧弛的蓄力,所以常在身心俱憊的狀態中。

一般人以為多延長工作的時間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說,一天能走一百裡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裡路,如此天天走著不歇,無論走得多久,都可以維持一百裡的速度。

 

凡是走過長路的人都知道算盤打得不很精確,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動。我們走路的秘訣「不怕慢,只怕站」,實在只是片面的真理。

永遠站著固然不行,永遠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遠,不站就須得慢,慢有時延誤時機;而偶爾站站卻不至於慢,站後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辦法。

 

我們中國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慢條斯理地不死不活地往前挨,說不做而做著並沒有歇,說做卻並沒有做出什麼名色來。

許多事就不講效率,就要落後。西方各國都把效率看作一個迫切的問題,心理學家對這問題做了無數的實驗,所得的結論是以同樣時間去做同樣工作,有休息的比沒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

 

比如說,一長頁的算學加法習題,繼續不斷地去做要費兩點鐘,如果先做五十分鐘,繼以二十分鐘的休息,再做五十分鐘,也還可以做完,時間上無損失而錯誤卻較少。

西方新式工廠大半都已應用這個原則去調節工作和休息的時間,結果工人的工作時間雖然少了,僱主的出品質量反而增加了。一般人以為休息是浪費時間,其實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費時間。

 

此外還有精力的損耗更不經濟。拿中國人與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齡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別,我們到五六十歲就衰老無能為力,他們那時還正年富力強,事業剛開始,這分別有多大!

休息不僅為工作蓄力,而且有時工作必須在休息中醞釀成熟。

法國大數學家潘家賚研究數學上的難題,苦思不得其解,後來跑到街上閒逛,原來費盡氣力不能解決的難題卻於無意中就輕輕易易地解決了。據心理學家的解釋,有意識作用的工作須得退到潛意識中醞釀一陣,才得著土生根。

 

通常我們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後,表面上似在休息,而實際上潛意識中那件工作還在進行,詹姆斯有「夏天學溜冰,冬天學泅水」的比喻,溜冰本來是前冬練習的,今夏無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筋肉技巧卻恰巧此時凝固起來。

 

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學習都如此。比如我們學寫字,用功甚勤,進步總是顯得很慢,有時甚至越寫越壞。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時候再寫,就猛然覺得字有進步。

 

進步之後又停頓,停頓之後又進步,如此輾轉多次,字才易寫得好。習字需要停頓,也是因為要有時間讓筋肉技巧在潛意識中醞釀凝固。習字如此,習其他技術也是如此。休息的工夫並不是白費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

《佛說四十二章經》裡有一段故事,戒人為學不宜操之過急,說得很好:

沙門夜誦迦葉佛教遺經,其聲悲緊,思悔欲退。

 

佛問之曰:「汝昔在家,曾為何業?」

對曰:「愛彈琴。」

佛言:「弦緩如何?」

對曰:「不鳴矣。」

佛言:「弦急如何?」

對曰:「聲絕矣。」

佛言:「急緩得中如何?」

對曰:「諸音普矣。」

佛言:「沙門學道亦然。心若調適,道可得矣。於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惱;意若生惱,行即退矣。」

 

我國先儒如程朱朱子教人為學,亦常力戒急迫,主張「優游涵泳」。

這四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後的慢火煨,緊張工作後的潛意識的醞釀。要「優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

大抵治學和治事,第一件要事是清明在躬,從容而靈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也放得下。急迫躁進最易誤事。

我有時寫字或作文,在意興不佳或微感倦怠時,手不應心,心裡愈想好,而寫出來的愈壞。

在此時仍不肯丟下,帶著幾分氣忿的念頭勉強寫下去,寫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寫仍是要不得,於是愈寫愈煩躁,愈煩躁也就寫得愈不像樣。

假如再發現神誌不旺時立即丟開,在鄉下散步,吸一口新鮮空氣,看看藍天綠水,陡然間心曠神怡,回頭來再伏案做事,便覺精神百倍。

本來做得很艱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現在做起來卻有手揮目送之樂,輕輕易易就做成了。

 

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時必須精神飽滿,工作成為樂事。一有倦怠或煩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擱下休息一會兒,讓精神恢復後再來。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領略得的快樂,生機是生活發揚所需要的力量。

諸葛武侯所謂「寧靜以致遠」就包含生趣和生機兩個要素在內,寧靜才能有豐富的生趣和生機,而沒有充分休息做優游涵泳的功夫的人們決難寧靜。

世間有許多過於辛苦的人,滿身是塵勞,滿腔是雜念,時時刻刻都為環境的需要所驅遣,如機械一般流轉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沒有一點生人之趣。

 

這種人是環境壓迫的犧牲者,沒有力量抬起頭來駕馭環境或征服環境,在事業和學問上都難有真正的大成就。

我認識許多窮苦的農人,孜孜不輟的老學究和一天在辦公室坐八小時的公務員,都令我起這種感想。

假如一個國家裡都充滿著這種人,我們很難想像出一個光明世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