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評《頭號玩家》:道理我都懂,但我還想再開心沉浸一會兒

毫無疑問,《頭號玩家》不是一部沒有瑕疵的作品。對較早欣賞它的人來說,澎湃心潮也許已經漸漸平息,敘事節奏、人物塑造、細節設定、價值取向等方面的處理開始顯露出值得商榷的地方。而那些在影片口碑發酵後才走進影院的普通觀眾,則更可能因為期待過高而產生「雖然好看,但也不過如此」的想法。

對於以上評價,只要有理有據,我都能夠接受並在一定程度上贊同。然而,我還是更願意暫且忘記理智、客觀與中立,單純地作為一名玩家來表達那些根本壓抑不住的熱烈讚美。

我愛《頭號玩家》,愛的是三段尋找彩蛋之旅。

第一段即故事本身。在影片中,電子遊戲世界「綠洲」已身故的締造者詹姆斯·哈利迪通過短片向全世界發出了尋找彩蛋的邀請,獲勝者將接管「綠洲」並繼承價值5000億美元的社交遊戲公司。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彩蛋獵人帕西法爾憑藉對哈利迪一生的深刻了解,最終贏得了這位遊戲製作人於虛擬中親手授予的黃金蛋,接觸到了他脆弱卻真實的自我。

對哈利迪而言,那些引得多方爭搶的驚人財富不過是隨手的添頭,真正的饋贈乃是他將心結遺憾都展開舖平的一生。他用彩蛋的形式設下了一道極難的謎語,線索之龐雜,解法之刁鑽,令人質疑他根本不期待這競賽有贏家——但他卻又那麼渴望自己的問題能被回答,那麼期待懂他的人能將鑰匙插入鎖孔,推開塵封已久的門,去和那個握著手柄認真遊戲的小孩子說上幾句話。

「綠洲」締造者詹姆斯·哈利迪的遊戲角色阿諾德。《頭號玩家》劇照。

在劇情剛開始不久時,學生們對著哈利迪死後發布的視頻哭泣,那些真摯的眼淚裡流淌著的沉痛哀痛近乎於宗教情感。畫面中的哈利迪明顯精心打扮過,他是「綠洲」的創世造物之神,就像他在遊戲中的角色阿諾德那樣全知全能。可當主人公叩開那間他曾經居住的小屋時,阿諾德便崩解為一個又一個離散的像素塊,露出包裹在神祇外殼下的捲毛Geek。哈利迪用彩蛋篩選出了帕西法爾,並珍重地對他道出那句「謝謝你玩我的遊戲。」

這條玩家揭開製作人真身的主線可以與現實中的另一場彩蛋競賽相互映照。在《頭號玩家》中,哈利迪選擇了雅達利2600上的遊戲《魔幻歷險》作為第三關卡的副本。中國譯者給出字幕,稱誕生於1979年的《魔幻歷險》是「世界上第一款有彩蛋」的電子遊戲。局限地看,如此翻譯並不影響觀眾理解。但當我們離開影院、回溯遊戲歷史時,便不難發現此處表意的細微偏差其實是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它使一個仍未得出答案的問題稀里糊塗地蓋棺定論,被它掩去的是我們生活中精彩程度不亞於《頭號玩家》的另一個「尋蛋」故事。

電影上映不久,知名遊戲視頻製作人敖廠長便發布了名為《頭號玩家與世界第一款遊戲彩蛋》的節目。敖廠長尋得了雅達利2600主機與《魔幻歷險》卡帶,再現了「沃倫·羅賓奈特製作」,並講述了這個彩蛋的誕生背景——獨斷專橫的雅達利希望產品的包裝和說明書上只有公司的商標,我得說,這和影片裡不讓第六人有姓名的創新遊戲公司IOI簡直是異曲同工。由此引入,敖廠長梳理了玩家們對世界上第一款電子遊戲彩蛋的找尋。2004年,玩家於一款小眾主機遊戲中發現了遊戲彩蛋「雷德賽斯」,它的發行時間比《魔幻歷險》早了一年有餘。緊接著,1976年的街機遊戲《一號宇宙飛船》再次刷新記錄,程序員讓·米爾勒翻找出了彩蛋「Hi RON」。熱衷於此的玩家並不相信這場探索已到盡頭,時至今日,他們仍然埋首於老舊主機與古早遊戲裡,尋覓那些製作人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

雖然沒有令人震撼的視覺奇觀,但是現實玩家求得古老彩蛋時的感受同《頭號玩家》裡展現出的並無不同。在哈利迪和帕西法爾最後的告別時刻,儘管他們一個已經不在人世,另一個用著遊戲虛擬面孔,可在彩蛋傳承的瞬間,他們的靈魂交握了雙手。如今,我已很難獲知,那些埋下彩蛋的製作人是否都像哈利迪一般總因害怕現實感到無所適從,他們是否都像渴望被溫熱海潮輕柔撫慰的孤島,他們是否都渴求與能夠做朋友的人共享同一段記憶——哪怕生命交匯時, 他們已經不再存在。在遊戲中「隨便玩玩」,見證他人的一片赤誠,也許便是電子遊戲打動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頭號玩家》劇照。

擔負著「尋蛋」任務的人,絕不只有「綠洲」的玩家和參與到「世界第一個電子遊戲彩蛋」探索比賽的同好。從踏入影院、戴上眼鏡的那一刻起,《頭號玩家》的觀眾們就開啟了自己尋找彩蛋的旅程。

作為一部匯集了數量驚人的泛娛樂彩蛋的作品,《頭號玩家》擁有與其他電影截然不同的觀影感受。對此,各大社交平台上流傳著這樣一段建議:「(《頭號玩家》)這個電影,最好趁這幾天最熱,儘早看。因為第一時間去看的,都是同道中人,在影院什麼時候會歡呼什麼時候會鼓掌,大家都有默契,會有一種'我們是一路人'的感覺。」我深以為然。

在寫作這篇影評時,我完成了工作日的「一刷」與假期的「二刷」。因為清明放假和影片口碑爆棚的緣故,二刷場次坐得滿滿噹噹,但是觀影體驗與觀眾反響卻完全無法與一刷比肩。在一刷時,因為周內下午的尷尬時間和瓢潑大雨的惡劣天氣,影廳裡只坐了不到一小半觀眾。然而,這滿打滿算三四排的人卻看得比二刷時熱鬧百倍。通行的觀影禮儀被我們拋到腦後,大家努力壓低聲音與身邊的人討論,集體在恰到好處的地方發出笑聲、驚叫甚至於呼喊,且無人因此感到厭煩或不耐,只有憋悶久了的釋放、酣暢淋漓的痛快和難以言說的強烈觸動。

如同最初聲稱自己從不組隊的帕西法爾,最終選擇和自己的朋友們組建「綠洲五強」並分享從哈利迪彩蛋競賽中獲得的巨大利益一樣,玩家和玩家也在一場又一場的觀影中找到了屬於一個共同體的實感。電子遊戲的玩家們,經歷了最早的擦肩而過、相逢不識,到後來網路裡頂著虛擬名字抱團取暖,再到今天用現實的肉身坐在一起,為這部電影歡笑尖叫。我們終於不再是只能用接頭暗號悄悄認出彼此的群體了,我們共有高度相似的文化記憶,都穿梭過那些瑰麗世界,認識過那些厲害的人,並憑藉這份共同的生命經驗傾蓋如故。

焦急等待帕西法爾完成最後任務的反派智囊團。《頭號玩家》劇照。

在放映《頭號玩家》的影廳裡,別說是觀影禮儀,玩家們什麼東西都能夠放下。就像影片裡IOI的「第六人」和研究哈利迪的專家一樣,雖然按照傳統的區分方法,他們算是反派陣營裡的角色,但當有人在打《魔幻歷險》時,他們全都停下公司給予的任務緊張地盯著挑戰者,當帕西法爾想把鑰匙插進鎖孔,卻因追車撞擊幾次都沒能成功的時候,專家團的所有人都一副心懸在嗓子眼的模樣,急切地埋怨著不就是插把鑰匙哪有這麼難,恨不得幫他完成這臨門一腳的考驗,又在他終於將鑰匙插入鎖孔的時候抱在一起彼此親吻哭泣。利益是什麼?失敗了怎麼辦?那是他們回歸工作崗位後要思考的事情了,現在他們只是喜歡哈利迪、熱愛「綠洲」的玩家而已。在帕西法爾從哈利迪手中接過黃金蛋的最後關頭,反派諾蘭也因為看見彩蛋而沒有扣動扳機,他露出了一點可以被捕捉到的微笑,那是一個玩家的微笑。

從最終挑戰的全「綠洲」直播開始,除了從未在遊戲中出現過的現實角色,所有人都站在了同一個陣營——或者說,從一開始,所有人就都站在同一個陣營。哈利迪專家團對雅達利2600主機上可以運行的作品引經據典、如數家珍,彷彿那是神聖又珍貴的史料。我們喜歡的那些總被人視為業餘的東西,那些即使以「文化」稱之也要用「亞」做前綴的東西,終於被人如此珍而重之地對待。每顆彩蛋都像一處泉眼,連接著無數個被我們目為經典的世界,文化符號們在大銀幕上絢麗現身,被影片角色們在玩家黑話里高密度地花式提及,作品記憶的泉流便汩汩湧出,召喚出我們最為本能的反應。

Ready Player One,《頭號玩家》的英文名字。我以為這裡面也藏著一枚小小的彩蛋。在大部分電子遊戲(尤其是家用機遊戲)中,控制主手柄的玩家被稱為Player One,即一號玩家,而拿著副手柄的則是二號玩家。影片圍繞著一號玩家帕西法爾展開的同時,何嘗不是將另一把無形的手柄遞給觀眾,邀請他們作為二號玩家一同領略「綠洲」世界、進行這三重的彩蛋冒險呢?

《頭號玩家》劇照。

當然,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彩蛋並不專為玩家設置,這也是《頭號玩家》能夠獲得如此耀眼成績的原因之一。近年來,隨著電子遊戲產業的高速發展,遊戲電影亦普遍起來。但不同於遊戲和電影分化為近乎兩個系列的《古墓麗影》,或是面向專有作品特定玩家群體的《魔獸》《刺客信條》,《頭號玩家》可以令所有人都看得開心。不是遊戲玩家?沒有關係,電影迷、音樂迷、科幻迷等亞文化愛好者一樣可以從中獲得同等的快感。也不是以上任何一種群體?沒有關係,你至少會知道喬布斯,能認出Hello Kitty,知道VR技術日新月異,可以單純地享受這視覺盛宴與感人故事。並且如果你有一位以上群體中的朋友,他為你買了兩張電影票,那多少代表著他願意對你打開他的生命,讓你見到他的彩蛋,你將觸摸到真實的他與他深愛的世界。

若你認為《頭號玩家》不過如此,請不要急著點醒那位熱情的朋友——因為他多半比你更清楚這部電影哪裡青澀、哪裡聰明、哪裡保守,他只是從沒有想到過,那麼多年裡只能隱秘地藏起來的東西,居然有朝一日會被人小心翼翼地用暖光包裹著捧到自己的面前來,如此精緻漂亮,如此自信昂揚。

我們攢下那麼多年的心照不宣,如今終於得以將它變成聚在一起的會心一笑。

作為真正意義上第一部面向所有人的遊戲電影,《頭號玩家》提供了許多可以深入探討的議題,比如虛擬與現實的關係,技術進步以後的社會變革,當下中國的泛娛樂工業等。如果要認真地講上幾句,每一個議題都能做一篇乾貨滿滿的文章。但作為一名玩家,我總覺得若是現在便這麼做,多少有些冷酷,太過辜負這部電影。

「道理我都懂」,但我還想在這濃烈的愉悅情緒裡,再沉浸一會兒。

《頭號玩家》劇照。

「謝謝你玩我的遊戲。」

也謝謝你們製作的遊戲。

「謝謝你看我的電影。」

也謝謝你們拍攝的電影。